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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寂寞》 Den moderna ensamheten
編者:瑪麗亞.卡爾森(Maria Karlsson)與雪倫.萊德(Sharon Rider)
出版社:Symposion (2006)

書評:「現代人對於寂寞的恐懼」(Vår tids rädsla för ensamhet)
© 文∕拉斯.史文德森(Lars Fr H Svendsen),挪威卑爾根大學哲學博士
挪威原文刊於 挪威Aftenposten晚間郵報 2006/12/02
瑞典譯文刊於SvD瑞典日報 2006/12/09 藝文版Under strecket頁
© 中文翻譯∕陳靜芳

Antony & the Johnsons樂團在演唱會上經常演唱「All is Loneliness」這首歌。整首歌歌詞為「All is loneliness here for me」,以不同版本複唱。這首歌原創者是紐約流浪街頭的盲眼音樂製作人Moondog (1916-1999)。

Moondog在地球人口最為擁擠之城,於曼哈頓階梯寫下這首歌。世界上關於寂寞之歌何其多,但能像「All is Loneliness」以其重複與椎心之悲傷成功捕捉寂寞本質者卻幾乎沒有。

寂寞當然不是新興現象。《舊約》中有許多關於寂寞狀態之描述,如大衛在「詩篇」中的哀求:「求你向我右邊觀看,因為沒有人認識我;我無處避難,也沒有人眷顧我」(「詩篇」142:5)。
(譯註:應為「詩篇」142:4。)

約伯也覺得深受遺棄。之後十字架上的耶穌亦是如此。我們早在亞當的敘述之中即面臨了寂寞這主題,亞當是唯一的人類,沒有任何同伴。上帝明白了人類無法獨自生存—亞當必須有個同伴才行。

亞里斯多德也針對「人類本質為社會生命體」此一觀點進行了研究。此乃亞里斯多德哲思之重要基礎,他甚至堅稱自給自足而不需要別人的人不可能是人類,而肯定是「野獸或神祇」。

但追求自給自足卻正是我們現代社會的重要基礎。在個人主義當道的時代,個人是意識形態中心,自給自足成為目標。之後,此一自給自足似乎將我們帶入一種寂寞狀態。我們所有人都能立即領略何為寂寞—因為我們所有人都體會過寂寞—但要給它一相當確切之定義,讓我們能清楚表達內心感受,卻困難至極。即使所有人都感受到寂寞,但每個人對於寂寞的感受程度並不同。在現代與後現代世界,寂寞顯然有增加的趨勢,但該現象難以衡量。

近日出版了一部由瑪麗亞.卡爾森與雪倫.萊德編纂、題為《現代寂寞》之文集,選集中諸多文章強調現代個人主義乃是寂寞之源。如兩位編者於引文所寫,文集乃是一場會議之成果,會議中多位演講者「繞著『現代寂寞』之概念自由發揮」。這結果是一部觸角延伸且涵蓋廣泛的文集,並非所有篇章皆明顯與主題相關。或許主題應該較為集中才是。然而必須強調的是,許多篇章相當值得一讀,筆者認為約然.盧森貝里(Göran Rosenberg)、梅蕾特.馬札瑞拉(Merete Mazzarella)與唐.庫立克(Don Kulick)之文皆屬佳作。
(譯註:盧森貝里是瑞典記者兼作家;馬札瑞拉是北歐文學教授;庫立克是斯德哥爾摩大學社會人類學教授,現任教於紐約大學。)

盧森貝里貼切描述了此一現象:「寂寞並非一種有形有物的實體狀態。對人類而言並非如此。人可以實際上獨處,卻依然覺得與他人或存在本身有極深的歸屬認同。同樣的,人可以身處萬人之中,卻依然覺得孤單,與世界毫無交集,與現實完全失去接觸,就此終隱。」簡而言之,重點不在於週遭人數多寡,而在於一個人對於週遭環境的歸屬感—或是歸屬感之缺乏。許多人或許都有此體驗:眾人集聚的熱鬧派對可能令身在其中者感到無比寂寞。盧森貝里著重於探討現今個人自由之概念。個人自由經常被負面解讀為與其他人必須進行之義務關係背道而馳的自由。盧森貝里就此指出,在這些關係中必須包含一種正面的自由。他進一步表示,此一純然負面的自由實際上會破壞個人的獨立性,使他們成為一群寂寞之人。我認為盧森貝里的診對大致正確。

盧森貝里的文本中有不少對於早期社會的懷舊元素。我們在梅蕾特.馬札瑞拉之文則可見到其對於回到傳統且緊密的集體歸屬感此一浪漫夢想有著較不確定的態度。馬札瑞拉廣泛呈現寂寞概念,其中不僅兼用思想史並且也深入洞察我們當代現象。雖然焦點集中於現代社會關係的瓦解,但是馬札瑞拉也提出「對照」顯示該狀況並無法提供做為明確的悲慘描述之由。

唐.庫立克之論自慰的散文可能並不完全與本文集之主題密切相關,儘管他開門見山即宣稱:「自慰可說是代表了寂寞一詞之兩個涵義的本身象徵:孤單且覺得寂寞。」不過這仍是一篇佳文,庫立克在文中將當代對於自慰的觀點以及私人與公眾之間的關係變化兩者做了連結,並指出個人之寂寞再再反映出社會周遭環境。在此筆者也衷心推薦哈瑞.馬修斯(Harry Mathews)精采的短篇散文小集子《單身歡愉》(Singular Pleasures, 1988)做為庫立克之文的補充閱讀,該書由大約六十篇或多或少饒富創意自慰技巧之短文所組成。
(譯註:《單身歡愉》於一九八三年首先以法文Plaisirs singuliers出版。)

《現代寂寞》也收錄其他值得注意之文,或有關電影與文學中的寂寞主題,或有關哲學中的寂寞主題等等,但就整體而言,本書如上所言有些分散。可惜本書缺乏更詳細呈現前現代與現代寂寞之別的文章,例如在傳統家庭結構已然解體之後年長者所面臨之孤獨寂寞,以及越顯普遍之孤獨在社會層級上有何影響等等。簡而言之,本書內容仍有發展空間。就另一方面而言,本文集激發讀者進一步自我思索,這一點倒是不賴。

安布羅斯.比爾斯(Ambrose Bierce)在《魔鬼辭典》裡將寂寞的概念定義為「處於糟糕的群體之中」。這略帶揶揄之語不乏實質涵義。糟糕的群體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當寂寞找上門時,人又想緊緊抓住任何人或物,以求驅走寂寞。寂寞之感讓人覺得自己在大環境下顯得無足輕重。人覺得遭到全宇宙所遺棄,自身並不對外界構成任何差異,自身存在與否和外界沒有任何相關意義。

有足夠證據顯示寂寞與自殺之間有著明顯關聯,幾乎沒有人會對此感到驚訝。與其存在但不占任何份量不具任何影響,不存在可能被視為是更好的另類抉擇。證據也顯示寂寞會導致其他較輕微程度的後果,例如毒品問題、失眠、壓力荷爾蒙偏高以及高血壓等等。寂寞不僅瓦解靈魂,也瓦解身體。它也涵蓋了社會醫療層面,而不僅是對獨立的個體造成影響。

寂寞被視為從外在迫使個體之物。選擇獨處的人並不寂寞。寂寞的人是希望與他人有關係但卻缺乏此一關係者。此一寂寞有部分是後現代生活理想的結果。伊拉克裔英籍作家吉亞德.馬拉(Ziyad Marar)在《快樂弔詭》(2003)一書指出重要概念:現代人在努力追求快樂的同時似乎陷入了一種弔詭—既希望有無限自由,又渴望有歸屬感。令人有些沮喪的是,他認為此一弔詭無解。我自己並不至於如此悲觀,不過若要解開此一弔詭,我們需要重新定義我們對於自由的了解。

筆者在拙著《時尚∕哲學論》(Mode. En filosofisk essä, 2006)描繪「時尚人類」;時尚人類可說是後現代人的極端版本,不過可歎的是這版本似乎越來越普遍。時尚人類自一切抽離,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有無盡的自由,但是這自由空洞毫無意涵。這自由從所有傳統抽離,從個人本身的過往抽離,從每一個生命歷程抽離,它延伸跨越下一次時尚轉換。這自由從所有深刻信念抽離,這自由從與他人之所有義務關係抽離。但它究竟是怎樣的自由呢?這問題尚待回答。時尚人類是一種絕對負面自由的管理者,但是對正面自由似乎缺乏任何概念。時尚人類有實現自我的自由,至於要實現的究竟是哪種「自我」,卻無法做出任何正面決定。

黑格爾在其對自我之浪漫概念的批評也有同樣指陳。這浪漫概念之「我者」成為存在的絕對中心,自我即是決定何者有價值、何者沒有價值之判斷者。然而黑格爾認為這掏空了周遭以及自我的意義。如黑格爾所寫,自我因而變得不快樂,無法「將自己從自身寂寞與自我造成之自足中解放」。

或許可能的出路在於接受寂寞並將它視為一種可能。對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 1813-1855)而言,通往自我之路必經孤獨。他的話可能有點兒道理。孤獨時,人被狠狠地扔回自我狀態;在這狀態下,當人在存在之中迷失了方向時,有了整理自我且重新找回自我的可能。齊克果將新時代對孤獨之排斥視為一種病兆,他並指出孤獨以往在歷史上通常被視為有正面價值,因為它極適合做為向上帝奉獻虔誠以及致力於智性思索與自我檢討之用。今日極少人將寂寞視為正面現象。德國哲學家(Odo Marquard, 1928-)宣稱,我們失去了「寂寞的能力」。我們越來越難忍受與自己獨處。

此一寂寞的另一面是我們這時代毫不妥協的自我中心,我們越來越渴望受到注視。我們或許相信,只要有夠多的人注視我們,寂寞就會消失於無形,例如在電視台的真人實境秀參一腳的情況。自我中心者極度仰賴別人的注視。此人習慣填滿其他人的視線,藉此時時確認自身之存在。因此自我中心者是一相當悲哀且值得同情之存在個體。自我中心者無法與他人或自己建立實際關係。自我中心者只能從他人眼神中看見所反映出之自身形象。而其他人對此人而言僅是一面面鏡子罷了。如此一來自我中心者比接受寂寞為生命之一部分者更為寂寞。

然而要接受寂寞並不容易。寂寞不僅痛苦而且令人尷尬。寂寞是種恥辱。若要逃避這恥辱,人不管內心多寂寞都得給人社交生活多采多姿之外在印象,這很重要。儘管寂寞是一種常人狀態,但是飽受寂寞之苦的人—無法取得足夠社會安慰劑之人—可說是個輸家。老實說,誰想和輸家當朋友呢?

文∕拉斯.史文德森
中文翻譯∕陳靜芳